十雨

十雨,最高记录三天之内入坑又出坑的爬墙狂魔,杂食佛系万物皆可恰的山顶饿人,饿极了会满世界找代餐的无道德食客
长期蹲坑:夏达/priest/xdh
头像@长离未离 老师的字真的很好看!
目前状态:每天都在产粮和睡一觉之间挣扎最后选择睡觉的大学牲

【南北/史向无差】通波(下)

*全文2w8已完成,上篇见合集

*故事题材与部分细节借鉴于徐则臣先生作品《北上》,微妙的史向,以清末民初为背景,但基本都是无考据瞎胡扯,不要在意细节(。

*南北无差,全文清水,爱情线很淡,单纯是想给他们俩讲个故事;个人风格浓重,仅是笔者心里的南北,国际惯例不上升

*其他出场人物自由心证

*希望你喜欢!



05

山东,济宁码头。

恰逢十五大集,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商船和马车在水上和岸上挤挤挨挨,到处都吵闹极了,荒腔走板的歌和拉纤的号子到处响,却透着一股蒲熠星久违的乡土安和气息。济宁在运河兴盛的年代是南北往来的中心,废漕令之后纵然衰落不少,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里毕竟还是能窥见些过去平和盛世的影子。

蒲熠星没工夫细看摊子上都卖了些什么玩意儿。他下了船,从人群里挣扎着挤出去,跌跌撞撞靠到运河中心的石桥栏杆上,挤得一身新换的长衫都皱了不少,却只顾得上往对岸张望。

他少年时读书读得狠,眼睛不大好,特意带了个金边眼镜,眯起眼睛搜索着对岸下船的人群,一板一眼地挨个看过去,专找穿青色长衫的人。这个不是韬韬,那个也不是……

青年人的心砰砰跳,不知道是因为在人群里挤得心烦意乱,还是在期待着见到那个素未谋面却熟悉不已的人。他为那个人准备了很多很多东西,有见面礼,有临别赠言,也有一个对方或许期待着的答案。

他一心一意地瞧,视线穿过摩肩接踵的船,穿过脉脉的水波,看了一圈又一圈,却还是找不到踪迹。半晌他忽然隐隐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怎么从喧闹里清晰地分辨出那个声音的,可他就是听得一清二楚。

“阿蒲”,对方叫他,“蒲熠星!”

蒲熠星猛地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郭文韬的目光,对方正站在桥头下抬头望他。他早从水面的倒影里认得了郭文韬的样子,可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没有被水波搅碎的脸孔,从他人的视角看见郭文韬的全貌。他忽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面的年轻人一袭浅青色的长衫,迎着波光站在河岸边上,水面上隐隐有他的影子。他站得笔直如一杆青竹,也戴了副金边眼镜,眉目温和清朗,鼻梁高挺,脸上挂着明快的笑意。他身上的少年气早褪干净了,带些商人的精明,却毫不市侩,反而文绉绉的,站在来往熙攘逐利的人群里,像一幅静止的清新的画。对方似也是看他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招了招手,逆着人群向他奔过来。

蒲熠星连忙下桥去迎他,二人费力地穿过人群,终于在河岸角落相遇。蒲熠星一时没话讲,只是看着文韬傻笑;文韬更是疏于词句,两个人对着发了半晌的呆,都仿佛有千头万绪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半晌蒲熠星终于缓过神来,他轻声喊了一句,仿佛怕惊醒一个梦似的,“韬韬。”

郭文韬顿了顿,以同样轻的力度抱了他一下,像是确认,也像是怕吵醒梦境。他轻轻扯一下蒲熠星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一座茶楼,“慢慢聊。”

 

郭文韬在茶楼定了个雅间,二楼的窗直对运河水波,楼下万般喧嚣依然入得耳中,只是影影绰绰,像在遥远的人间里回响。蒲熠星静坐着喝了杯茶,心跳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郭文韬把茶杯放下,瓷底在茶海上磕碰,发出很轻的一声响。他神色认真,向蒲熠星施了一礼,“阿蒲,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蒲熠星偏头望着晨光里逐渐苏醒的运河,不受他的礼节:“谢我做什么?我没帮上你什么。”

“那我感谢你的概率学课本好了。”郭文韬从善如流,“书里教会我一个词,叫‘可能性’。如果没有你那本书,我大概永远都意识不到其实我所拥有的可能性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他笑得浅而真挚,“谢谢你阿蒲,谢你借我一双眼睛读你的书。”

谢你借我一双眼走你的路,过你的人生,让我意识到世上还有别的人生路可以走。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总是念着我的书不放哦?”蒲熠星被他拐得跑偏重点,知道这人打起太极来让人招架不住,索性偏了话题,从包袱里拿出一捆包好的书,推到郭文韬面前,“天天拐弯抹角骗我的书看,干脆你拿着算了——钧斋何先生的译本,大多是商学和数学,还没等到大面积刊行,但质量是绝无问题的,放心拿去学。”

“这……这怎么行?”郭文韬只是开玩笑,被他这一出整愣了,连连摆手,“这是何先生留给你的,我怎么能要?况且你去大学堂考学,应该更需要这些才是。”

蒲熠星说:“我对商法不感兴趣,留着也是放在书堆里吃灰,你拿去才是遂了何先生的意。书是给天下有志者读的,正如天下应当在有志的人手中,至于具体归谁,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得随意,郭文韬却心里一动。他左右看了看,凑近了蒲熠星,依着书堆遮住口型。他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蒲熠星的神态倒是泰然,“有些想法,只是在犹豫。”

文韬于是放下茶洗耳恭听。蒲熠星静了一会儿。

“韬韬,我似乎没同你说过,撒先生与何先生出去是要做什么。”

郭文韬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陈肃下来。

蒲熠星说的很慢,像在组织语言,“出海往东,几百里外,有挤满学生的东京;几千里外,有檀香山。国内,比江宁比杭州再往南的地方,有岭南豪杰摩拳擦掌,正在地下暗流……你家中又是经商又是做码头官,消息灵通,大概不会一点都没听说过。”

他说完,喝了口茶,才有些忐忑地抬起眼去看郭文韬。后者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着眼睛,神色沉默。

蒲熠星的心沉下去。他知道韬韬骨子里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但要打破几千年来的天地规矩,并不是常人能接受的程度。韬韬决不会告他的密,但他怕对方一开口就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对他的伤害会比告密还大。

二人一时间静下来,雅间里的气氛凝住,只剩下河风吹动窗棂的声响,在模糊的人声鼎沸里显得刺耳又孤寂。

蒲熠星觉得过了一百年的工夫,郭文韬方才开了口。

“……阿蒲,我知道你大胆,可我不知是这么大胆。”他的声调略微有些涩,“你明明不愿走前人的路,怎么……怎么现在反而要蹈危险的覆辙?”

蒲熠星近乎没痕迹地滞了一下,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未必有多危险,目前还只是个想法。我想借大学堂的留洋机会出海去,亲眼看看海外的爱国志士在做些什么,学些真正能救国的本事,至于后事,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总归,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的话说到最后,语调又飘起来,“韬韬,我还要谢谢你,给我指了这样一条明路!”

郭文韬盯了他半晌,终于哭笑不得似的叹一口气,“蒲熠星,我没想到你听我的劝出海去学习,原来是这么听的。早知如此,我就给你换条路指了!”

蒲熠星笑,文韬无奈地看他,一会儿就撑不住了,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又喝了口茶,文韬放下茶杯长出一口气,又抬起头来看他:“所以,你迈过自己那道坎了?现在不觉得留洋是在沿着前人的路走了吗?”

蒲熠星捧着龙井,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他望向窗外的运河,河上有细碎的金光闪烁。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河上清晨朦胧的薄雾融化在温暖的春意里,盈蓝的天色在大运河的水波里露出琉璃样的纹路。

这是个晴天。

“留洋对我来说就是在走前人的路,这我还是没法否认。”他答道,“可是,托你的福,韬韬,现在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重要的好像不是走哪条路,而是哪条路能带我到我想去的地方。你说得对,之前我泥于反叛的形式,而忘了自己最深切的本心。

他轻声说,“我前些日子翻来覆去想你问我的几个问题……从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想明白了,这辈子来到这个世上,我其实只有一件事要做。”

“天大地大,你无处不可去。你只是想无愧于心。”郭文韬说。

蒲熠星笑,“你抢我话!”

郭文韬给他添一杯茶。蒲熠星于是不再说了,他知道他想说的郭文韬全都已经明白,话已至此,他再没有什么需要多言。

文韬收下了他的书,当场拆开一本读起来。蒲熠星拖过一碟瓜子,开始专心致志地嗑。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茶楼上,好像与原本的相隔两地毫无分别,可又显得那么亲密。

大运河在他们脚下流淌着宁静的波涛。

 

一坐就坐到晚霞当空,文韬在茶楼上看见周伯的船已经在岸边等他了。两个人并肩走下楼去,踩着拉长的影子。他们一路送对方到来时的石桥上,站在桥头看日落看了许久,谁也不想先说出那声告别。最后还是郭文韬仗着自己年岁长上几天,先开了口。他拎着蒲熠星给的书,向前走几步转过来,看着他笑。

“阿蒲,走吧,你的船在等你了。”他说。

“好,你一路平安。”蒲熠星答道,脚步却没有要上桥的意思。郭文韬于是向他点一点头,转身向自己的船走去了。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圈浅淡的金光,蒲熠星站在原地看着他,想把这一幕永远记在脑子里。

他们谁也没有说“再见”。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蒲熠星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然后他迎面撞上一个力道极大的拥抱。

郭文韬走出去几步,忽然猛地转身奔回来,使劲拥住他。这是一个很不符合郭文韬惯有气质的拥抱,丝毫不符合君子礼节,力道大而急促,带得蒲熠星几乎一个趔趄。后者连忙抬起手扶住扑过来的青年,却在郭文韬把头埋在他颈间的一瞬间僵住了。

“你也知道吧,阿蒲,”郭文韬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他用的是“知道”,而不是“猜想”。

蒲熠星悬在半空中欲拍上郭文韬后背的手顿住,半晌无力地垂下来。

“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一直有这样一种笃定的感觉,这感觉从梦开始的那天就在梦里隐隐约约伴着他,随着两人从南北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明晰,直到今天这一瞬间,终于成为一条不可抗拒的真理。就好像他们相遇,就是为了离别。

从今天以后,他们在梦里也不会再次见面。由运河而生的缘分到此戛然而止,他们以后一个奔赴重洋,一个去往自己他乡,这将是两条近乎毫无交集的路,世道如此,从今天往后,他们或许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郭文韬不说话了。他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蒲熠星没有挣开,而是很缓慢地把手放在他背上,回给他同样有力的拥抱。

文韬在他怀抱里停了半晌,复又松开手,动作显得很克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子,塞到蒲熠星手里,随即退后一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实在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我想了一路,还是只有这个,虽然有点丢人,但还是……给你吧。”他说,“你把这个拿着,就当是……就当是一个纪念。”

纪念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再见,阿蒲,一路平安。”

他低声说罢,仓促地挥了挥手,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蒲熠星远远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钻进船舱,方才打开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信纸,用的是最端正的馆阁体。夕阳的光照亮最上面一张宣纸的字迹,信的开头语气生疏,措辞客气,用极其郑重的笔调写:

蒲熠星亲启。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张宣纸,那封信的题头简练极了:

阿蒲!

蒲熠星像看新大陆一样盯着几行字,直到桥对面的船家等得不耐烦了在对面喊他上船,他才如梦初醒地合上木盒,揣着它急急忙忙地过桥去。这下他嘴角的微笑怎么平也平不下去了,他边走边乐,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韬韬,”他又开始在心里想这个名字,“韬韬。”

“再见啦,韬韬。”他低声在心底回答道,“会再见的。”

天大地大,何其辽阔,又何其狭小。命运既然使他们相识,就必然能让他们再次遇见。

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蒲熠星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梦见过郭文韬。

 

 

06

一年后,江宁。

郭文韬睁开眼的一刹那,几乎有些恍如隔世的心情。

身体不由自己控制,眼里见到与现世完全不同的风景,这种感觉于他太熟悉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梦里——而且梦的对面还是蒲熠星——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经历了。

他远离运河已经一年有余,而距他辗转到达江宁这座城也已有一年整了。这一年里他几经周折,险之又险地赶上三江水师学堂第一批的招考,在几年学业的终止后,复又回到学堂,走上磕磕绊绊的求学路。

他过得并不容易,可从来不后悔。

从济宁见面那一日往后蒲熠星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对方究竟在北京过得如何,考没考上京师大学堂,他也无从得知。两个人真就好像只是一对南下北上的过客,在梦里匆匆见了几面,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不是那一捆真切的书,他或许都要怀疑运河上的日子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蒲熠星的梦里了,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他的心几乎要为此颤抖。

蒲熠星的视角在晃动,他好像站在什么晃悠的东西上,有点像运河上的船,可又不大一样。与一年前不同的是,蒲熠星在水面上站得稳稳当当,他正扒着栏杆,盯着远处某个地方发呆。

郭文韬随着他的视角打量,发现自己还是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艘巨大的轮船,冒着河上没有的长烟,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宽阔洋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看不见的天边。带点冷意的风从海上吹来,是北方特有的扎人的风,又带着股陌生的海腥味。蒲熠星遥望着的岸上有来往奔忙的人群,更远的地方能看见城市各色各样的屋顶,尖顶的,带十字的,红黄蓝白,在夕阳的余晖底下闪着各色各样的光。只是一眼望去,竟然没有任何一种中国的颜色。

郭文韬知道了——这是天津港。

蒲熠星静静地凝视着祖国故土上异国的建筑群,恍若凝视着一层色彩斑斓的补丁。郭文韬借他的眼睛,仿佛陪他一起站着,都是一腔热血无处泼洒的青年人,他太明白蒲熠星的沉默从何而起。他在蒲熠星的视角里打量着他——瘦了,一身学生气的布面浅蓝长衫洗得发白,但脊背是挺直的。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加沉稳,身上锋利的少年锐气略为收敛起来,有些青年人的模样了。他身后船舱里隐约有青年人的谈笑声,有人磕磕绊绊练着外语,郭文韬听出几个日语句子——“我是中国人,来自北京的大学堂。”

郭文韬心里一松,好像有一根一直隐约绷着的弦松了下去,他的心软绵绵塌陷下去一角,真心替蒲熠星高兴起来。

阿蒲顺利考上大学堂了,并且如文韬所相信的,他优秀到足以通过一切考核,在入学的一年之内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公费留学生,踏上自己所求之路,漂洋过海,去往日本,去看去走陌生的世界。他最终走了他长辈走过的路,怀揣着的却是与长辈截然不同的心绪和理想——他的未来必将光芒万丈。

只是……也必然不会再与郭文韬有关了。

文韬忽然觉得难过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蒲熠星这一年以来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是如何考上了学,在京师过得习不习惯,而蒲熠星的未来更在遥远的他乡。他们好像的确只能止步于萍水相逢了,以后蒲熠星在外面不知道要度过多少年岁,而他在江宁毕了业,也将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他们好像真的只是短暂相交的两条线,轻微改变了对方的人生轨迹之后,各自奔向南北殊途的前程。

他没有什么可不满的,说到底他们虽然相似,可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与蒲熠星莫名其妙地相识一场就已经是他的幸运。可他还是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又说不上来,只好任由它在那里空着,无形无色的憋闷在心口蔓生,哽住他的喉咙,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被情绪搅得烦躁,视线四处漂移,方才发现蒲熠星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个薄铁盒。文韬忍不住盯上它,打量几番,看不出什么;蒲熠星似乎正巧回过神来,用身子挡着海风,打开盒子,以一种捧着珍宝的态度拿起盒子里的东西,对着光照出字迹。

那是厚厚一沓信纸,右上角做了编号。郭文韬看了几眼,猛然认出那是一年前他们在运河上写给彼此的信笺;他脸还没来得及烧起来,蒲熠星就往后翻过去,一张接一张。他似乎没在读内容,而仅仅是从翻阅中确认着什么东西的存在。

郭文韬看着他翻,信笺上的称呼从“蒲熠星”“郭文韬”到“阿蒲”“韬韬”,再到熟稔得无需开头客套。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他们从生疏到熟识只有那么几十天的时间,时间短暂极了,他们还来不及向更深的心灵深处探寻,就已经被流淌的运河水带离彼此。可他又觉得那屈指可数的来往漫长得如同另一场人生,远远的,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他几乎要长叹起来了……直到蒲熠星翻完了他们之间的信笺,信纸却还远没有读完。郭文韬愣住,定睛看去,后面居然是一封封他从来没见过的信,都以“韬韬”开头。蒲熠星翻得极快,他只来得及从字里行间捕捉零碎的字句。

“……到通州港了,一切顺利……”

“北京的夏日未免太热了些……”

“望你诸事顺利……”

“山中红叶确实动人。招考通过了……”

“……尝过我同你讲的江宁桂花糕了吗?”

“留学生破格录取……”

“你怎么从来不肯入我的梦……”

“去日本,八年……”

“……韬韬,记得做你想做的事。”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有些相隔些日子,有些似乎一气写成好几封,有些讲自己,有些记挂他;有些像是自言自语,有些像是真的写给他等他打开看。文韬静静地看着,读着,纸张哗啦啦的声音轻响,他的眼睛眨了又眨,喉头哽得发紧。

你做什么啊,蒲熠星?

他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肯服从任何一丝命运,这样执拗得打动人心呢?

这教我说些什么好啊?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来,郭文韬的眼圈红了。

而蒲熠星对此一无所知。

脚下的轮船颤抖起来,马上要开船了,蒲熠星的信笺将将翻完。他合上铁匣,在缝隙上抹了圈蜡油,严严实实地将盒子封起来。他捧着匣子,手臂抬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于在轮船开始向远方去时一闭眼,将盒子远远抛进天津港的浪涛。

郭文韬几乎要扑上去拦他:“你干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蒲熠星伏在栏杆上,垂眼盯着水面,盒子很快就没进水里了,不过几瞬的工夫,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他望着水波,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韬韬,人家告诉我中国的每一条河都与海相通,运河从杭州流上北京,最终也要从天津港入海。

“我把我的梦留在这里了……希望它能逆流而上,沿着河水的痕迹,到达你身边。你总有一天能收到的,我希望等到那时,这片土地已经遍布激情澎湃的洪流,我们不必走淤塞的运河,也能跨过千里的大好河山。”

“会再见的吧。”他对着水面微笑,“韬韬,会再见的。”

郭文韬对着他水面上的倒影落下泪来。

他抬手,摸到一脸泪痕。他眨眨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眼前是没读完的教科书,油灯的光一闪一闪,渺小又细碎。他坐在三江水师学堂的会馆里,窗外夜色已经阑珊,街头人声鼎沸。

梦醒了。

郭文韬在原地愣了许久,猛地站起身,一路冲出会馆外。正是中秋灯会的日子,江宁的街上挂满各色各样的花灯,男女老少人来人往,谁的脸上都挂着笑意;街边摊贩热闹极了,吴侬软语叫卖好像唱歌。哪怕时局艰难,人也总是要过节的;只有他在这样一个团圆日子里孤身在人海里穿行,显得那么孤独。

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又好像不知道。他顺着人流往前踉跄着奔行,满眼尽是五光十色的灯影,晃得他四顾茫然。他不知为何又想起蒲熠星的信来了,明明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交流,如今想来却仍字字清晰。

“江宁美食不少,我最喜食桂花糕,与你见过的那个差不多,味甜而凉,如屋檐落雪,冻泉白梅……”

“你尝过我同你讲的江宁桂花糕了吗?”

……桂花糕。

他终于想起自己想做什么,一转头,眼前正晃过个卖桂花糕的小贩。他停了步子,掏出银钱买来一小碗,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确实洁白如雪。

他慢慢拿起一块,细嚼慢咽地品着吃了。

甜的。

他在悠长沁口的桂花香甜里,慢慢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秦淮河边上。秦淮十里烟波画桥,尽是声色犬马;他在江宁一年苦于辗转,从没心情游玩,这还是第一次到秦淮河附近。十五灯会,雕梁画栋的街边张着绚烂的彩灯,一轮明月在天边高悬,映照着秦淮柔软的水面起伏。

他站在河边上,盯着水波漆黑的影子。河上飘过青年男女放下的纸糊莲灯去,晃晃悠悠,顺流而下,直到缩成一个小光点,消失在视线尽头。身边一对放河灯的男女看着自己的灯远去,姑娘笑得欢快极了。

郭文韬蹲下来,在水波和周身清脆的笑声里看着自己的脸。他想着蒲熠星的去路,想他那个不知详文的铁盒子,想……想蒲熠星本人。

他发觉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地方其实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填着一些并不合时宜的情绪,却又说不清,或是不敢说清。世道让他们遇见,又将他们分开;如今他们除了将没说出口的话深埋心中,再也没有另外一条路可选。

阿蒲,希望你是对的。他在人间绚烂的灯火和寂静的水波之间想。

河海相通,碧波千里……

我们终有再见的一天。

 

 

八年后,辛亥革命爆发。大地上的人心如水波,的确换了一种流向。

又一百零八年,山河清平,淤塞已久的京杭大运河沿途逐渐在旅游业开发和修缮中重生,运河沿岸复又热闹起来。

停滞的水波,重又开始流转起新的生机。

 

 

 

07

2019年,济宁。

古运河河道沿岸的步道上到处是行人喧嚣和自行车铃声,河里游船挤挤挨挨,河岸上的运河博物馆前游客摩肩接踵。正值国庆假期,好像全国人民都出了门,不是在去景点,就是在去景点的路上。

“九洲?九洲!”齐思钧费力地挤过人群,一副穿透力极强的嗓子字正腔圆地喊,“唐——九——洲!你哪儿去了!”

“诶!这儿呢!”唐九洲在人海另一头同样扯着嗓子,奋力挥舞手臂上蹿下跳,“都在这儿!小齐哥,咱还有票吗!”

“有点儿悬——!”齐思钧气喘吁吁,费了好大劲才挤过步行街上挤挤挨挨的人群,与站在博物馆门口等他的几人碰头。周峻纬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唐九洲看着他,特别愧疚,“小齐哥我错了,早知道这么多人,就不拉着你们来这了……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齐思钧喘着气儿,连连摆手,“可,可别!九洲你不是毕设要这里素材吗,咱们来,来都来了,哪还怕这点麻烦?再说了,这次你们来山东玩,我是东道主,要说错,也应该是我没估计到这儿这么多人还带你们来了,你认什么错?”

邵明明不听他唠叨,在一边已经敲起唐九洲的脑袋,“你说说你,啊唐九洲,好端端毕设干嘛要选这么个偏到姥姥家的题材?你怎么想的啊?”

唐九洲捂着头,委委屈屈,“这,我当初选题的时候也不知道做个大运河发展历程的设计要找这么多历史资料啊!”他不张嘴则已,一张口就是一大串话,“我一开始以为就在通州找点灵感就够了,谁知道这运河历史就跟拔萝卜带起来的泥似的,一个点带起来一大片,根本没地儿断啊!你就说光运河正式废漕这一两年里,这沿岸就有多少事儿,新开了多少个学堂……”

周峻纬在旁边眼看着他又要开始数来宝,连忙跟他打岔,“那确实太多了。九洲,你有没有个大方向啊?这运河博物馆也刚建成不久,地方又大展品又多,咱们进去怎么帮你找素材?”

“那倒是有。”唐九洲说,“我打算做的主题是‘南北’——”

话音未落气其余三人齐齐“嚯”了一声,邵明明稀奇道,“你认真的吗唐一洲??你什么时候这么能舞了??”

“害,不是蒲哥和文韬那个南北!”唐九洲东北话直往外冒,“我是指大运河南端和北端的文化教育联系,主要想聚焦在北京的京师大学堂和南京的三江水师学堂,也就是今天的北大和南大……”

“那不还是阿蒲和文韬嘛!”气还没喘匀的齐思钧乐得不行,“九洲,你就是夹带私货大师?”

唐九洲只好小声承认,“就,倒也确实是有点这个意思……”他眼看着周峻纬也笑了,赶快往回找补,“但是主题不是他俩!今天这博物馆里就有一件文物,挺有名的,说是一个水师学堂学子和大学堂学子的通信合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是在天津的港口里捞出来的,具体人名都模糊了,内容倒是很清晰。专家们读了很久,都搞不懂这信的逻辑,我就打算重点去看看这个,然后以这个为线索往外发散……”

周峻纬听着,点头,“挺有创意。”

唐九洲:“那当然!说起来这还是蒲哥和文韬给我的灵感......”

齐思钧终于喘匀了气,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太好了,咱们运气不错,今天就剩下最后四张票,全被我抢到了。就是咱们好像不能全跟九洲一起进去看了,得留两个人在外面等……”

他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诶?阿蒲和文韬上哪去了?”

 

蒲熠星得意地笑,“你说老齐什么时候能发现咱俩丢了?”

文韬跟他并排,“少说得等他们进博物馆之前吧,那会儿咱俩都能绕到步行街另一边了。”

两个人都对博物馆没什么兴趣,人挤人的地方更让两个不好聊天的人心烦,俩人给齐思钧发了条微信,看他十分钟都没回,估计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票也不一定能买全,于是一合计,索性一齐开溜。他们专挑人少的地方走,脚步自然拐到一条偏僻的街上,不知怎么,再一拐弯,就见了一条灰扑扑的石桥,架在古运河的上方。

那桥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指不定是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古迹,但或许是因为长相实在平平无奇,周围也没有精美的仿古建筑,意外地少有游客驻足。蒲熠星却心里一动,让文韬在桥下等着,他几步跑上桥去,回过头来往下望着文韬。天色晴朗,文韬穿着休闲装,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睛笑着看他。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些画面去。他全然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依稀是破船、长衫一类的莫名其妙的物件,只有一双如出一辙的眼睛,与眼前微妙地重合。

“怎么了?”文韬问他。

“你觉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像是很久以前我就站在这个角度看过你?”蒲熠星站在桥上问他。

“啊?”郭文韬笑,“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我看你也觉得熟。说不定是哪回玩密室的时候你从楼上往下看吧?”

蒲熠星思考一会儿,试图捕捉刚才画面的痕迹,却怎么也抓不着。他心里认同了文韬的猜测,嘴上却张口就来,“韬韬,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哦?指不定是我俩前世有缘,我站在桥上看风景,你站在桥下看我……”

“得了吧。”文韬忍不住笑了,“真要前世有缘,你在桥上看我还差不多。”

蒲熠星从桥上下来,仍然一本正经,“你别笑,真没准啊!我们甄姨太的盛世美颜,放在哪辈子不都得倾国倾城……”

腼腆内向郭文韬于是跟他对着抖机灵,“那甄是大不也不逞多让嘛。”

两个人头靠头,笑得毫无形象。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阵,累了,就在运河边上坐下来。两个人安静地肩并肩呆了一会儿,文韬忽然开口。

“别说,我也觉得这里眼熟。”他对蒲熠星说,“阿蒲,咱们是不是真的来过什么类似的地方?”

蒲熠星盯着水波回忆了一会,摇摇头,“咱俩好像没有一起到过类似的地方。每次咱们一起出门,不是录节目就是打游戏,你社畜我死宅,哪来的机会出门郊游啊?”

“也是。”文韬陷入沉思,“那为什么我看见这水面,就老是想起你呢?”

两人对坐半晌,谁也说不出话来。仿佛一种轻柔的气氛将他们包围,运河沉重又轻盈的水汽裹住他们的眼睛。那一瞬间他们忽然意识到这运河已经有千岁的年纪了,它承载着太多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压在后人的身上,如同一场无声的洪水。

最后是蒲熠星打破了沉寂。

“谁知道呢。”他漫不经心道,“也许是我上辈子魅力太大吧?”

文韬愣了愣,笑起来。两个人坐在运河边上对坐而笑,眼前是千里的水波。这水一直绵延到他们看不见的远方,连接着世界上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海,还有更远更远的时间尽头。

“你这辈子魅力也挺大的。”

 

-END-




一些可能需要的注释:

*留学生计划的后续

历史记载,1904年,京师大学堂派出第一批留学生总计47人,其中31人留日(《京师大学堂派遣首批留学生考》)。蒲熠星的最后结局文中没有写明,但其实综合了现实里几名留学生的履历胡编乱造有做了个设定:留学生学制八年,他在海外负责发展联络革命,刚好在辛亥前后回国,后来在北大任职,一直活到建国以后。

因为阿蒲在直播里说过如果有机会再选的话他其实想学基础学科……于是就把他设定为数学系了,刚好与今天的韬韬相对应,也跟故事里刻意颠倒的南北身份比较符合。只是文章结构出了点问题,到最后没有给这个结局留下书写空间,所以相当于白脑了一大堆(。

*《通波》的题目直接来源:唐代皮日休咏大运河诗《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运河博物馆是我编的,应该并不存在这么一个东西23333

 

一点文末碎碎念

-芜湖,真的写完了是我没想到的!给自己鼓鼓掌!

-说起来可能很难相信,但是这个故事的起源是一篇考场八百字记叙文(。暑假有个考试,作文题目就是文章开头引用的那首海子的诗。俺当时头秃到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考前刚读完徐则臣先生的《北上》,印象深刻,就  以此为基底胡编乱造了一个关于一个北方孩子在大运河上梦见南方过去的故事。作文写的很烂,但是考完以后越想越觉得这个脑洞还挺有意思,而且天然地契合南北的cp线,于是就拿来胡编一通......

一开始也没有想写史向,只是查南大北大相关资料的时候偶然发现有这么一条历史里的缝隙可以拿来胡搞,于是就磕磕绊绊写下来了......史实是肯定有误的,如果有硬伤的话就当做是个架空平行世界吧!(((

-百年前的南北二人的结局是历史替我敲定的,在我看到京师大学堂往外派留学生的那一瞬间阿蒲的去向就已经明确啦,他和韬韬最终不会是一个明确的结局。后来他会不会回国,他和韬韬又有没有再次相遇......我个人倾向于  没有,但这其实自由心证,与这个故事的主线无关了,大家怎么开心怎么  理解就好。

毕竟我只说,他再也没有到过文韬;但是有没有再到呢,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事了((((。

-百年前的故事里有一条小支线,笔力不足,故事里没来得及写出来:关于何先生、撒先生和小齐。设定里何先生与撒先生是同文馆在19世纪70年代派出去的留学生,撒先生学商学,何先生学西文和文学,回来之后一个在译书局一个办厂经商,后来都因为觉得清政府无能,出海去参加同盟会和兴中会了.......这是初中历史只是了,大概不必多言(。他们俩之间其实也可以写些东西出来,我个人理解里他们的青年时期接近于高山流水,君子之交,某种程度上有一点像南北在这篇故事里的表现......

我胡乱设定,小齐是何先生收养的孤儿,一直跟着何先生。他本名是齐岱泽,他出国后需要一个化名,由于何先生在无锡的书斋叫钧斋,他就给自己起名叫“思钧”,一取思念故乡之意,二是希望自己思想能有千钧之重,撑得起乱世的脊梁。

当然以上都是我胡编的,在这个故事里也没有起什么作用,就记在这里爽一下(......)

-故事其实写得很艰难,这是俺头一次写万字以上的故事,掌控力实在不足,写的又慢,战线拉得超长,史向又真的难搞,中间那个信件部分最难写了,中途想过放弃很多次,  甚至好几次差点在查资料看论文的过程中被别的好玩的历史点带跑了(......)

还有就是,这个故事刚构思的时候我对南北的印象还很表层,经过了这一个 九月和国庆的直播轰炸,俺觉得自己已经对这俩人有了全新的认识.....现在我已经写不出来文章最初那种南北了(((

虽然蒸煮不断证明着我的OOC,我的笔也在天天催我别生产垃圾了,但好在最终是完成了!我太烂了,唯一能做完的就是把它写完,它在我的设想里本来可以更好。不过我很喜欢现在这个故事,也希望读到这里的你能喜欢它!

-感觉还有一些要说的事没有想起来,但到这里已经很啰嗦了((((。就这样吧,感谢阅读~

p.s.如果可以的话,想看到一点评论!=w=


十雨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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