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雨

十雨,最高记录三天之内入坑又出坑的爬墙狂魔,杂食佛系万物皆可恰的山顶饿人,饿极了会满世界找代餐的无道德食客
长期蹲坑:夏达/priest/xdh
头像@长离未离 老师的字真的很好看!
目前状态:每天都在产粮和睡一觉之间挣扎最后选择睡觉的大学牲

【南北/史向无差】通波(上)

*全文2w8已完成,只是为了阅读体验分为上下篇发出=w=请放心阅读~

*故事题材与部分细节借鉴于徐则臣先生作品《北上》,微妙的史向,以清末民初为背景,但基本都是无考据瞎胡扯,不要在意细节(。

*南北无差,全文清水,爱情线很淡,单纯是想给他们俩讲个故事;个人风格浓重,仅是笔者心里的南北,国际惯例不上升

*其他出场人物自由心证

*希望你喜欢!



Summary:

1903年春天的京杭大运河上,两个青年人在梦中相遇。

 


00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

这些与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着雨

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

——海子《遥远的路程》

 

01

郭文韬醒来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还在梦里。

他心情平和,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怪梦。许是水土不服,又或是船晃得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太不习惯,从他上了运河,就几近每晚都要沉进这样一个逼真得发指的梦境。梦里他依稀也在这样一艘破船上,身体随着河水的波涛摇摇晃晃;似乎梦里这个自己也是个不谙水性的,在船板上走起路来和他一样不稳当,但到底比他要好些——至少,没有第一回上甲板就摔跤。

“他”大概是个学生,和自己差不多大,也是一袭长衫。“他”爱整日整日坐在船上读书,偶尔有人一时兴起来跟“他”搭话,却总三言两语就被堵得讪讪而去——这性格处事实在与他太相像,如果不是两岸的景色和船上的人都实打实地陌生,郭文韬大概要真的将“他”当成梦里的自己。他上船那一晚第一次梦见时就见“他”上船,他每每靠岸“他”也随即靠岸,种种节奏和人物细节简直就像是现实的变相映射,逼真得他心里发慌。

郭文韬一度怀疑是自己头一回远行,精神太过紧张所导致的幻觉。他白天要算账,要打点货物,日日和岸上船上各色人等打交道,他本不是天生善交际的类型,累得半个月下来几乎听见人声就想跑;结果好不容易一闭眼,又到了一个白天,满耳都是南腔北调——这不是欺负人嘛!他近乎委屈地想,却奈何不了遥远的路程也奈何不了梦,只好夹在白天黑夜之间转成一团乱麻。

淡定如郭文韬,头几日也近乎要抓狂。好在梦里的“他”也好静,并不爱接近人群,更多时候都抱着书坐在船尾就着江风读书。郭文韬借他的眼睛读他的书,发现这年轻人是在自学不知哪里找来的学堂教科文字,书上中西文错杂,尽是复杂的图画和算式。郭文韬在新式学堂听过书,西文多少入了门,但远未学到这种程度,万不可能梦见这种东西;他这才敢确认,这怪梦并不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而多少是有些别的玄机。

于是他不抓狂了,至于这玄机究竟来自何处,梦对面又是何方人士,他懒得多想,也无暇深究。他一向对自己认识清醒,既然白日里要操心的事已足够多,再给自己过载的大脑加上这么一桩无可解的谜题,实在是自寻烦恼。于是他白天在自己雇的船上跑他庸碌的商路,夜晚在另一艘船里读没见过的书,习惯了以后倒也不觉得如何疲惫,反倒兴味盎然。

可今天,他一睁眼,发觉身边景物变幻,今天梦里的年轻人没坐在船尾捧着他的书,居然少见地站在船头吹风,“他”的船似乎正要靠岸。郭文韬发觉迎面的风是暖的,和他从小到大在北方挨的春寒料峭一点儿也不一样。京师的风从来没有温情,夏天凝滞粘稠如胶,冬天像刀子刮人的脸。初春时节倒春寒尤其严重,哪怕数九数到头了,人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他哪里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春风?他忆起少时书里写的“暖风熏得游人醉”,这一刻几乎也生出一种“不走了”的念头。

可梦里的年轻人似是早已习惯春风。“他”大步流星地下了船,手上拿着什么包袱,待要往城里走——郭文韬借“他”的手掂了掂包袱的重量形状,猜测这大抵是前些日子“他”刚读过的几本书;他充满兴味地看着年轻人穿过渡口,跟着手上一张图在码头里七拐八绕。他感觉到年轻人的眉头皱着,情绪有些紧张,眉头绷着,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也像是在找什么人。终于“他”停在一间不起眼的书屋,先像模像样整整衣冠,方才敲门。郭文韬瞟了眼,看见门边挂着“钧斋”的招牌,看装潢形制,像是家传统的书铺子。

“实在不好意思,敝店歇业,以后不卖书了,麻烦您另寻他处……”没几步的工夫门就开了,一个穿长衫的细长眼睛青年探出半截身子,顶着满头尘灰。他语气客气极了,却眼皮都来不及抬,显然近几日说了许多遍类似的话,匆匆行了一礼就要给人吃闭门羹,结果被“他”一把撑住了门。

“抱歉叨扰,只是受人之托,来送点东西。”年轻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看着那双细长眼睛,语气有点犹疑,“你是……小齐哥吧?”

姓齐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门也不关了,仔仔细细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是……阿蒲?”

“阿蒲”点点头。

原来“他”姓蒲,郭文韬在梦境这一头漫无目的地想,这姓北方不多见,大概是南方人?听这口音,从川渝一带来?

“是撒先生教你来的?”小齐问,“他人呢?”

“阿蒲”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周围。钧斋扎在一条寻常小巷里,人来人往满是和谐气息,街边小板凳下棋者,脊背佝偻挑货者,垂眼借天光挑挑拣拣菜贩摊子的瘦骨嶙峋长袍客,无一不透露着人间烟火。可不知为何,钧斋面前一块空地门可罗雀,人人都避着他家正门走;他俩就在门口站了这么一会,路边已经投来好几道不善的目光。他于是低了声,简短道,“撒先生前日刚出国了。”

小齐的神色凝重起来,像是想问什么,左右看看来往的行人,半晌又忍住了。他把门给阿蒲拉开,“进来说。”

 

钧斋地方不大,但十分别致,博古架屏风书橱,应有尽有,味道并不十分传统,却也没有新派令人厌烦的高高在上感,能看出做书铺时花了心思。如今四处却都空空如也,只地上堆着几只沉重大木箱,一副萧瑟模样。阿蒲坐下喝了口茶,歇了口气,实在忍不住问,“这是……要走?”

小齐——自称叫齐岱泽——闻言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愁意来,“收拾了小半月,刚才约好船,准备这几日就动身的。你来的不巧,何先生已提前走了小半年了,好在他要我在这里等撒先生的口信直到春天,不然你怕是真要吃闭门羹。”

“……”阿蒲默了一下,似是没料到这个答案,“何先生是去海外了?”

“去日本了。这年景,海内哪还有能呆的地方?”齐岱泽说,“本来卖洋书的铺子就不招人待见,再自从义和拳起来了,八国联军进了京师,哪怕无锡地方小,离北方远,又多少商人多些,对洋人没那么排斥,也总有人看不惯钧斋的生意。何先生倒是一直译书讲学笔耕不辍,可他容得下乡民的无知,乡民容不下他!再不走,大概他那一点心气也要被世俗磨平了。唉,这话也就是看在你是撒先生教出来的份上敢跟你说说,不然今天光天化日里抱怨两句,明天准就有一群老顽固来拆了我这屋子。”他重重地又叹了口气,“最可恨的总是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民智未开,都是常事。”阿蒲平板道,语气像在背书,“不过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了,当今圣上不已经开了改革之令么?风雷既起,还是有希望的。”

齐岱泽看傻子似的看了他半天,狐狸眼眯成一条缝,“好啊你个蒲熠星,撒先生一手把你带大,你就跟他学了这?”

蒲熠星严肃正经地看他半晌,也撑不住乐了。他回头瞟一眼薄薄的门板,凑近了齐岱泽压低声音道,“开玩笑的。撒先生临走前让我对你讲——”

“讲什么?”

“——他讲,”蒲熠星阴阳怪气似的,“他讲,天要变了!”

他把手里的包袱递给齐岱泽,“撒先生去檀香山了。他临行前托我把这些书还给何先生,说借了十年,总不该再欠着。本还要邀请他一起走,如今看来倒不用费这功夫。小齐哥,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你与何先生都一定保重。”

他拱手一礼,干净利落就要离开。齐岱泽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不对,连忙叫住他,“哎阿蒲,你不出去找撒先生么?还要往哪去?”

“不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撒先生不能一直带着我。”蒲熠星站在门口顿住脚步,侧身淡淡道,“我走水路,去京师求学。”

京师?一直听着的郭文韬愣了一下,那不是他来的地方?

 

从钧斋出来,无锡码头已点起了晚灯。自从皇帝两年前一纸废漕令,码头随着漕运的凋零迅速摔落下来,那光稀稀落落,照出朦胧萧条的前路。蒲熠星一路沉默地独行,说不好在想些什么,但从方才钧斋里大逆不道的对话来看,多半还不是什么能在人前说的狂言。不远处码头上的小渔船已经准备起锚,他背着包袱快走几步,忽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刹住脚步,在水边蹲下来,盯着静静的波纹。

借着迷蒙灯火里水中的倒影,郭文韬终于第一次看清蒲熠星的模样。那确是一张和他七分相像的脸,剑眉星目,一双年轻的眼睛在水的照映下闪着粼粼的光。他的确仍是满面学生气,面色是冷的,一脸生人勿进的沉肃,郭文韬却莫名从他的眼睛里瞧见火色。

蒲熠星盯着水面上的倒影——从郭文韬的角度看,几乎以为他是在与自己对视——轻声道,“……你在的吧?我猜你在。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蒲熠星,火羽白的熠,日生星。”

他在跟谁说话?

蒲熠星接着念出一个他很不熟悉的发音:“郭公子……或者说,韬韬?”

他说话带着川渝一带的痕迹,一个名字学得怪腔怪调,但并不妨碍郭文韬听出那其中刻意模仿的山东口音——那是郭文韬船上的山东船主叫他的方式。老人与他父亲是旧识,记不大清他的大名,于是沿袭他父亲的叫法称呼他。这带有特色音调的称呼自从上船以来他听了不下百遍,郭文韬闭着眼都分得清。

郭文韬惊了。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难道……这是个双向的梦境么?

他目瞪口呆,脑子却极为清醒,只是顿了片刻,就要试着开口,

“蒲……”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梦醒了。他又坐在自己沿着大运河南下的船上,窗外晨光浅浅地照进来,船屋外老船主正在叫他的名字。

“韬韬,到沧州了——”

郭文韬一个激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使劲感觉,却怎么也察觉不到是否身上有另外一个人的灵魂,借他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他低声问,“……蒲熠星?”

 

 

02

蒲熠星睁开眼,意料之中,发现自己又在梦里到了北方,灵魂仍然借住在那个姓郭的年轻人身上。他从天光推断出这大概是清晨,又瞟了眼船上的日历,确认这该是和他在无锡的同一天,这才慎之又慎地看起自己的处境。

郭公子正跟着老船主在船上走,后者一口费解的山东腔,跟年轻人商量着什么,一口一个“韬韬”。蒲熠星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听得云里雾里,估计八成还是这船货物的事,也就不去费神。他仔细观察着郭公子的神态——在第一人称视角里这并不是件容易事——试图发掘出一丝对方神思不属的痕迹。

目光凝实专注,语调温文有礼,接过文书账本的手平稳极了,沉稳可靠郭公子和往日一样寡言却平实,半点都没有接收到他梦里问题和信号的意味。蒲熠星收回目光,顿时觉得昨天晚上花了一路时间制定了完美开场白计划,最后对着水面帅气无比自言自语了半天的自己像个瓜皮。

不应该啊,侦探小说狂热爱好者蒲熠星一边自己尴尬到在脑海里撞墙一边忍不住想,我这么善于观察推理,都已经找到了这么多确凿证据,这个人肯定能看见我的,怎么会错了呢?

他忍不住把自己的观察又拖出来审视一遍。从他第一次梦见这个郭公子开始,他就从未觉得这是个梦:无他,北方的麦子和乡民的口音,他十几年长在南方,见都没见过,又怎么可能梦到?

他被留学回来的先生教养长大,不信什么托梦离魂,但也确实解释不出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他有意识地收集信息,费力去分辨各种方言,用贫瘠的风物听闻去推断自己的所在,反复观察了好几个日夜,最后终于确定,这是一艘从北通州南下的船,也在大运河上;除此以外一问三不知。船上撘的什么货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不知道,连船要去哪都不大清楚——这个姓郭的公子和老船主似乎上船前就商定妥当,从来都不提起那个地名。碰巧似的,他自己从杭州北上,正是要去北通州港;这个梦像是一场宿命中镜子一样的相逢,一个从南到北,一个从北到南,都过大运河,处处与他相反,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相似。

让他真正起了兴趣的是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自己”,他留心听了许多天,从来也不曾听全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郭;老船主叫他“韬韬”,大概是给晚辈的昵称。他性情沉静到了近乎寡淡的地步,看上去冷淡极了,尽管与人交往没什么大碍,但显然他并不喜欢这种你来我往人情逢迎,在蒲熠星看来是个天生做学问的好苗子;可偏偏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年纪轻轻就独自领着这么一艘商船沿运河跑货。跑商就算了,这年头想赚钱的都知道往海边跑,去从洋人手里赚钱;可这个人偏偏还要走运河!废漕令下了两年,漕运衰落得气息奄奄,南方尚还有周转余地,可北方运河几月没有官府清理就能淤得走不动道。这一路下来几个月的工夫,又慢又烦,还有跟沿途行将就木的各地官府打交道的麻烦,得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来做这一道的生意吧?

他真心怀疑这郭公子是个傻子,可看对方说话做事,又条理清晰,极其清醒;知道自己不愿意也不适合做这一行,却偏要做。那就多半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了,蒲熠星就喜欢特别的原因。他想,上天让自己能看见这样一个镜子似的人,多半不是无缘无故的;尽管他不知道原因,却并不妨碍他着迷。

他在郭公子身上找回了久违的探究欲。他发现这人身量与自己相仿,说话带一点京片子却不严重,走路微微缩着一点肩,像是习惯了略为伏案的姿势;而且算账速度极快,像是根本不用过脑子就能得出答案。蒲熠星觉得他大概是念过些洋书的,为其谈吐胸襟,也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定然不是行将就木的私塾先生教得出的……可既然念了学堂,如此天赋怎么会没被挽留去做经世济民的大事呢?他于是更加迷惑。

蒲熠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可他就这么一夜一夜仔细看过来,不知不觉中知道了许多关于郭公子的鸡零狗碎。他爱吃甜,爱穿浅青色的长衫,习惯每晚坐在船尾望着身后远去的运河发呆,笑起来大概很好看,因为路上河边的船娘远远见了他,总要先急匆匆背过身去抿一点不常用的胭脂,才敢羞怯地待船擦身而过时与他打个招呼,说话间如果碰上了眼神,还会有些脸红……

当一个不懂脂粉的青年为了解另一个人,已经细节到观察船娘的嘴唇颜色时,总会有一些东西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蒲熠星就这样发现了梦的双向性——郭公子上岸交完货,总要去逛一逛当地书铺,怪的是他明明不缺钱,可从来只是目光在书上流连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一本……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先前偏爱已亥杂诗一类争议甚广的杂文,或是平淡无奇,没什么观点可言的民间记事,可近来所感兴趣的,巧合一般,全是蒲熠星正在读的书。一次两次则矣,次数多了可实在令人生疑——甚至有好几次,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两页,都会在蒲熠星前一夜刚好看到的那一页上停下来,像是刚放下这书,自然而然地想要续读似的。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蒲熠星想。他才不信一个放着学问不做非要从商的人会突然对西洋数学产生兴趣,更不信世上几十种洋书,他偏偏喜欢蒲熠星喜欢的几本。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真当是在写话本吗?

他没怎么费力就接受了这个猜想,转而开始摩拳擦掌,打算想办法会一会这个郭公子。尽管他二人一南一北现实里见不了面,可既然梦里能看见彼此,那么交流一定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他从郭公子身上读到一种同类的气息。他有一种预感,尽管他和郭公子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但只要他们能聊上天,就一定能成为朋友。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什么样的开场白能让人印象深刻呢?

蒲熠星花了几天,在脑海里列出了一套周密的话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足够特别的时机。

那天当他从钧斋一路往回走,思绪纷乱,沿岸有灯。他在雾蒙蒙的河岸边穿行,夜幕已然沉沉地压下来,在他心头凝结成时局愁云惨淡的灰白空荡。他想着钧斋的命运,想齐岱泽和何先生,又想起撒先生。他想江宁、无锡、京师,想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钧斋门前对他投来鄙夷眼光的挑夫。久了这一切成为一团乱麻,彼此纠缠混乱,将污浊无光的世道和他渺茫的前路都照得不安。他忽然想把这一切,国、家、世道,把一切都远远抛开,于是他这么做了。闭上眼再睁开眼,走到河岸边上,运河千里水波静静注视着他,使他把一切都忘却了。而当自己的人生困局被抛干净时,他发觉心里只剩下一个“韬韬”,一个与万事无关,又定然目睹了万事的,与滔滔河水一同留驻他心中的韬韬。

他想起他多半也在看着这一切,于是想:好机会啊。

 

郭公子今天的日程一如既往:上岸,谈生意,交货收钱,和接货人在茶楼吃顿便饭,再回头已经又是夕照。他踩着夕阳影子不紧不慢往回走,其间蒲熠星仍然借着他的眼耳口鼻观览世界,在郭公子的脑海里自闭怀疑人生。他一会儿真觉得是自己搞错了,指不定根本没有双向梦这回事;一会儿又觉得韬韬真的很演,这人谈生意时骗人不眨眼,指不定是故意不让他瞧出来,以此来骗他好玩。可他转念又想,韬韬不像这种人啊,他自信自己昨晚蹲在水边跟影子说话时足够诚恳,把自己的行程目的愿景,以及和他尽快交换信息的愿望都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显示出了绝对的真诚和友善。这个人又怎么会要捉弄他呢?

他完全没意识到,人都还没认识,自己已经开始管郭公子叫韬韬了。

 

郭公子径直上了船,点了灯,开始算账,算着算着手却停了。他好像罕见地走了神,握着毛笔的手愣了半晌,算盘打不下去,另外扯过一张纸来,开始飞快地列什么表。他不写正稿时字迹潦草,蒲熠星看了半晌,勉强辨认出全是几时几刻这样的时间,上半部分全是晚上,下半部分全是早晨,中间大约相隔三到四个时辰。郭公子用秃了尖的毛笔无声地算着数,最后推出一个时间;他再摸出怀里的西洋怀表看一看,恰好正是这个时候。晚上快到八点,戌时三刻整。

郭公子沉默地盯着纸看了一会儿,开了口。

“……蒲熠星?”他低声说,从语气能听出来他并没指望得到回答,“我觉得我大概是疯了,但你如果真的在的话,这时候应该在的。”

蒲熠星当然在,蒲熠星正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韬韬回答我了”而狂喜乱舞。

“我姓郭,表字文韬,文韬武略的文韬。你称呼我文韬就可以……”郭文韬面色如常,只是眼睛眨得快极了,显出一丝局促来:“其实你想怎么叫都行,我不介意。”

“我昨晚梦见你,你好像不只要跟我介绍自己,还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可惜后面的我没听到,人已经醒了……”——蒲熠星莫名松了口气,原来他不是真的不回答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么看起来,你大概也不是很清楚。我们最好还是……谈谈。”

说得对,蒲熠星十分赞成,可是如果梦醒的不是时候,连话都听不完全,怎么谈?

郭文韬的语气逐渐镇定下来,似乎话题到这里走到了他比较有把握的领域,“我今天想了一天这个问题。不清楚你那里是什么情况,但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每次我入梦都差不多是你那边的中午,而醒时多半是傍晚,这个跨度与我睡着的时长基本一样,大概你我之间日夜交错,但时间是同步的。”他点着眼前潦草的纸,“你看起来还在读书,应该睡得比我安稳些,时候长点;我把自己这两天的作息列出来,往前往后推了推,再加上推算……过程不说了,总之我猜你我之间的链接从正午开始,到这时候接近结束;而白日里我身旁一直有人,只有这个时候对你说话方便,而且,你最有可能听见。”

 “不过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样……好奇怪啊,对着空气说话。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每晚这时候,我给你写一封信,你用我的眼睛读一遍?这样交流过程大概会更完整。”他的语气像是在询问,但无论是提议的可靠性还是他语气里的笃定,都没有给人以拒绝的空间。

他说完,又出了一会神,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蒲熠星”的名字。

“我还是觉得这太离奇了……这名字也听起来不像个真人,更像个话本故事里的人物化名。是不是我话本看多了,自己编了个梦?”郭文韬低声说,这回倒是货真价实的自言自语,“不过相信也没损失,姑且试试。”

他接着往下写,一笔一划俊秀工整,蒲熠星好整以暇地借他的眼睛读:

 

蒲熠星 亲启。

 

郭文韬的笔悬在纸边上停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像是在想一个文绉绉的开场白,却久到墨汁在宣纸一角晕开一滴饱满的点,也没能想出一句漂亮话来。他无奈地笑起来,再落到纸上的笔写的已是白话。

 

……提笔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如阁下一直以来所见,我笔墨功夫粗疏,本就不太会闲谈,一时生疏,让阁下见笑。好在承蒙家父教导,面对生人,当一时间不知有什么话题可谈时,总要先问些问题。

阁下是何方人士?年岁几何,家中父母可还康健?我观阁下的船大小形制,斗胆一猜,是否也是在大运河上?若是,我有个无凭无据的猜想,你我这段缘分大概是由运河而起的了。

君子非礼勿视,实非有意窥探,只是梦里偶然听闻阁下要去京师。是谋些出路,还是有故交?。只巧,我就是京城人士,此次由大运河乘船南下,沿途贩些京城风物货品,聊以糊口罢了。若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请务必告知。

虽然实在冒昧……可你于这个双面梦,知道多少?

顺祝。

文韬

 

蒲熠星看着看着,实在忍不住笑起来。无他,这信太有郭文韬个人风格,仿佛字缝里都写满了不善交际,问什么想什么统统直接说,让人好难接话;可仔细看去,一句话里委婉得恨不得道三个歉,一点没给人留责怪的余地,可见并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尽管如此,他行文也少有废话,看得出一股求快求准的商人气质,而精明里又确实包含着真诚的好意。

这个人真是不好聊天,蒲熠星想,但也真挺有意思。

文韬慢慢写完,晾干墨迹,将纸张小心收起来,继续算他的账。这回他执毛笔的手稳了,像是完成一件心事。

蒲熠星闭上眼又睁开,又回到自己梦醒时的船上。晨光熹微里他躺在狭窄木板床上随水波摇摇晃晃,早晨河水和芦苇的气息沿着窗钻进他鼻子里。蒲熠星没算明白郭文韬推出的昼夜循环长长短短,但他听懂了郭文韬只会在中午以后才会入梦——也就是说,至少现在这个梦对面的家伙暂时还看不见他。

他这时明明已自由了,没人看着他也没人借他的眼睛看别处,他却仍然还想着那个人。

蒲熠星抬起一只手,朦胧阳光顺着窗缝和指缝辗转溜进来,斑驳照在他脸上。船似乎又快靠岸了,码头上熙熙攘攘,晨雾和南腔北调一齐在阳光里混杂,岸上拉纤的正在唱一支他没听过的歌,江南地方言柔婉,哪怕是劳作的曲调,都要比北方温和几分。他盯着自己的手出了会神,笑起来。

一会儿等船靠了岸,去镇上买点笔墨吧。

 


03

遗存书信六则

【右上角由朱笔写就的数字编号:002/零贰】

致文韬

(字迹锋利,远远比不上正统馆阁体的含蓄方正,但笔画分明有棱角)

我由衷觉得令尊实在有大智慧,托他老人家的福,你我两个不会聊天的人也总算能找到个话题谈谈。只是你说君子非礼勿视,可君子还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是不是也该先讲讲自己?

大概听口音和姓氏能猜到吧,我是四川人。我少年时与父母同到江宁,闹市里流散,被江宁一位撒先生收养长大,名字也是先生起的。彼时先生正研究民间话本,难免名字浮夸些——你要笑就笑吧,让你开心点也好!我见你应当与我年纪相仿,为什么总一副老成样子,不爱笑呢?

我去年四月方才加冠,不过撒先生从西方留学回来,并未授我四书五经,我也没有念过私塾,因而没有起字。我不愿让他再胡乱起个浮夸的名字,暂且自己称作“白日生”,拆字而成,没什么寓意,但总比自己不满意的要好。

我确是在大运河上。年初撒先生从上海去檀香山了,我独身从杭州上船,北上往京师去,选河运只因为实在囊中羞涩,船主是撒先生旧交,愿意折价载我一程。我去京师是打算参加大学堂的招考,拿个新学文凭好办事,至于往后怎样,还没想好。

如今时局,旧经典无疑是没有用了,空有些拳脚也奈何不了世道,康南海先生上述变法也失败了,当今朝廷立志改革……不提也罢,反正我是不大信。撒先生经商,他希望我跟着他,可我不愿走他的旧路,况且经商毕竟无法救国民于水火,这条路固然有些用处,可充其量也只是从西人手里抢点渣滓,实在无望的很。你说,如今时局,为这国家攒些银两又有什么用呢?真能救得几个困民么?

唉,这话好像也只可与你说说,你从京师来,大概你那里“莫谈国事”的风声更紧。可是堵得住生民之口,堵不住民众的心呵!或许命运将你我相连,就是为了让我们能有个倾吐心事的场合罢?不知你有没有读过那个理发师和芦苇的希腊故事,你或许即是我之芦苇,接下来的日子,大概少不了要听我讲些国王驴耳朵之类的怪话了。

只是开个玩笑。说起来,你管这情形叫作双面梦?倒是个很精准的描述。你猜这与大运河有关,我也这么觉得;且我想起有件事不大不小……或许能扯上些关系。(此处一滴凝固的墨痕,似是写信人犹豫要不要写)

前日里撒先生曾在闲谈间说个玩笑,说如果他未收养我,时局使然,我父母大抵也会跟江宁人的风,送我入新式学堂;可乡民议论一起,他们大概就要如我许多同窗一样为了避人口舌将我接走了,我大抵也不会是如今这幅样子。我对你了解不深,可从目前看来,你上过新式学堂却没继续读书,与这样的猜测似乎相当接近;我猜或许你我之间的联系就在于此。毕竟我差一点就活成你的模样。

言至于此,已将你的问题一一回覆,终于也无话可讲了。这梦或许是来让你我学会与人谈天的吧!

顺祝

(旁附一行小字:这是与你学的书信格式,可还行得通?)

白日生

 

【右上角由朱笔写就的数字编号:005/零伍】

蒲熠星 亲启。

上次与你谈到一半,临时被周伯叫出去核账,旧事讲到一半匆匆止笔。既然你说仍想听,那我便接着讲。见谅,我没什么讲故事的天分,事情又冗长琐碎,难为你听得仔细。

上封信说到四年前我父亲因冲撞洋人丢了北通州衙门的官职,在外面帮人做些账房先生的生意,不大得志,我的新式学堂也就不再上了。倒不是什么乡人言语的缘故,只是家里日子紧了,吃穿用度颇要好好计算。我那会儿业已十六,去街头巷尾做些小生意,比起读书这样烧钱的活计,对家里要有用不少。我是家中独子,这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你说的精深学问……我那时似乎对大学堂是有些幻想的。只是那年义和拳起了,大学堂仓皇停办,就再没动过念头。至于留洋,那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可以想象的生活。不过,如果我能将学堂读到底,或许现在的确将与你如出一辙。如你上封信所言,你我之间命运的相似,好像只相差一道微妙的拐点。

前年父亲得了病,家中境况彼时更难了些。周伯是父亲的旧友,早年父亲乘他的船往来行走,照顾过他几次生意,他极讲道义,彼时主动来帮忙照看我家。父亲临终时将我托付给他,叫我认他作义父。周伯的儿子去了西洋,我本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大儿子,养他终老,算我还去情分;可周伯坚决不同意,只许我在生意上帮他算账跑腿。近两年漕运日渐衰竭,他今年也打算不作南北往来的生意了,想去杭州拿积蓄开个酒楼终老。他向往江南已经许多年,却并不打算要我也跟着他,觉得是耽误我,决定让我陪他最后走一次运河,路上帮他些往来运转,到杭州就算我还清了他的情分,从此天大地大,任我去留。

天大地大……(顿了顿,划掉几个字,欲言又止似的)

我的故事也就如此了,如你所见,没什么新奇。相比之下你的生命极有趣。我倒有些感谢这莫名的双面梦了,若不是它,我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

罢了,不提这些。明日本该过沧州的,可河道又淤了,船走不动。周伯说颇要等几天大雨才好,今晨我们就靠了岸,怕是要多等几天。你若过徐州,就不必在那里停下来等了……我失了约,实在抱歉。

说到书,今天早上进镇去看书铺,正好有家卖新学书籍雕版的译馆,我一时兴起问了问有没有讲梦的书,却因为山东话讲得不地道,铺主人以为我要找解梦算命的,觉得我砸他场子,把我赶出来了。有点委屈,山东话确实难讲。可相比之下洋文更不好学,我平时看你那些书都觉得半懂不懂,你学了多少年才能精通至此?有此天赋积淀,却不去留洋学些精深知识,实在有些可惜了。

说起来,你那些书是从哪里寻得的?我这些日子跑了许多镇子的书铺,同文馆和上海书局的书都翻了,译书会的书也大概寻了几个来回,可四处都找不到。难道是钧斋那位先生译的?我随你看了两页,觉得水平实在上乘,如果有机会,真想读一读看啊。

顺祝。

文韬

 

【右上角由朱笔写就的数字编号:011/拾壹】

阿蒲亲启。

沧州情况不大好,已经停了一周,还是没有涨水的迹象。北方春雨贵如油,今年似乎尤其干旱,听闻你已到了淮安,我心甚虑。总不能让你一路北上到沧州,你我才能见上一面吧?那未免对你也太不公平了些。

我估你行程,大概到通州时能赶上京师暮春初夏的尾巴。京师的暮春天气不错,夏日就热起来了,望你在此读书,千万不要觉得难熬;只再过二三个月,京城秋天来了,天气极爽快,就足可以饱红叶秋山的眼福。京城的春秋都极短暂,等骆驼队进了城,就复又是冬天了,你一定记得抓紧时机去观览胜景!

你问大学堂招考?我了解并不深,但毕竟新学初起,考问题目不会很难。你既然能过江宁的初试,又学着新学长大,想必进大学堂是十拿九稳的。况且我以为你的水平早在众人之上了,去也不过是拿个凭证,于知识上真不一定有什么进益。不过你还是去为好,大学堂似乎正在筹备送留学生去美利坚,你这时候去,大概正巧能赶上过两年的公费深造。你说撒先生走得匆忙,没给你留下什么钱财,那公费去海外,大概正好能合你心意。

你说你不愿去留洋,我理解又不大理解。你身上的棱角鲜明,你不愿意沿着撒先生走过的路,因为那看起来好没出息。他年轻时在上海,你便千里迢迢来京师谋生路;他年轻时从京师留学去海外,你便也不想去了,以免被人叫成“小撒先生”,这你不说,我是明白的。如果不是家学渊源,我大概也不会成为一个商人……唉,可我以为这个问题你会比我要想得清楚才是。

阿蒲,我知你明理,可我还是忍不住多言。古之君子讲求名实之辩,你对你命运的反抗,究竟是为反之名而反,还是为己为国,为此天下之实而反?

我艳羡你离经叛道的勇气,可你离了旧路,也要有条新路可走才是啊。

算了,谈些别的。

昨夜借你的眼睛我见你到了淮安,好热闹!码头上与你聊天的那位商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小吃?闻起来一股花香气,实在新鲜。等我过淮安时,定要去尝尝。

南方看起来实在安稳,洋货也比想象中多,看来周伯的京城货得在北方快些卖完了,现在的的南方人看起来实在不会喜欢这些老土物件。我明日就去和他说说。

周伯坚信快下雨了,尽管别的船夫都不信。我实在希望周伯是对的,这样你就不用再天天对着这个小镇子的旧景发呆。北方民生凋敝,实在没什么能看的。说起来新政都已经开了三年,新法设了一套又一套,可是乡民却似乎更难熬……

啊,话题又偏了,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今日周伯谈及杭州,我又开始惘然。等到了杭州,我有什么可做呢?大概还是去做些小生意糊口罢。再过两年,成家立业,或许娶妻生子……简直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比起你来,简直太庸碌无为了。

可是这样的年景,我甚至有些怕辜负别人了,大概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何必去耽误人?但愿时局太平些,不然哪里有我这种升斗小民的活路可走呢?

我的信好像越来越琐碎了,没什么实物可谈,却总是说些有的没的,而且感觉总也讲不完。大概扰你梦了罢?实在抱歉,我还是尽量少说些废话。

另:昨天你读的经济统计学那个章节,我有些没太明白。实在不好意思,明天白日里你能再看一遍那个章节么?

顺祝。

文韬

 

【右上角由朱笔写就的数字编号:016/拾陆】

韬韬,

我要生气了!你入我的梦来,到底是为了与我谈天解惑,还是为了免学费借我的书读?好你个郭文韬,每天你我能谈天的机会不过这么半个晚上,你倒好,一封信从头到尾三句不离经济学,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不收学费的教书先生!

你把话给我讲清楚,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书?

 (一幅简笔插图,一个小人张牙舞爪地生气)

咳,改天见了面,再与你算账。我的船昨日已经过了宿迁,再往前走几日,就要进山东了。

你昨天问江宁?我确是半个江宁人,别的不敢说,你问江宁的吃喝玩乐,我是最了解的。江南景美你一定已经听过了,秦淮河的水波温柔,夫子庙十里长街,晚上尽是灯火,虽然是以烟花柳巷闻名,可其实寻常游人去逛逛是无妨的,尤其乞巧和元宵灯会,热闹极了。江宁美食不少,我最喜食桂花糕,与你见过的那个差不多,味甜而凉,如屋檐落雪,冻泉白梅,尽善尽美。这东西江南做的都大体相似,可我还是最喜欢江宁的风味……可惜船已经过了江宁,不然一定要带你尝尝。

说起来,我记得去年离开江宁时,张香帅*正上书筹办三江师范学堂,朝廷已经拨了款项,在建校舍了,算算日子,大概明后年也就能开学了。张香帅多少是个新派人物,他亲手督办的学堂,师资学风多半不会差,江宁又是长江边的冲要,我敢打赌,等建成了,这一定将是座南方各省中极好的学堂。

大些的官办学堂,同你少年时读的那种终究是不同的,先生讲学精深,同学间也多有学习帮助,虽然有官府限制,但精神能在这样的世道里达到最大的自由。韬韬,我想你缺少的不是知识,而是这样一种选择的自由和精神的独立。你聪明极了,可你在守规矩的世界里呆了太久,已经忘了打破规矩怎么活。可是如今世界,哪还有什么规矩?观念不自由的人,只是在给自己上锁罢了。

韬韬,你方才加冠,学堂仍然收的,要不要去试试考学?师范院校学费不高,成才快,哪怕去试试呢,总比在不甘愿里蹉跎一生的好。别试图否认了,你我是一样的人,你不会甘心一成不变的。

白日生

 

【右上角由朱笔写就的数字编号:020/贰拾】

韬韬,

……你说天下万民如今没盼头了,我觉得不然;你说你的人生望到头了,其实也不然。

你或许不知自己有多好,但你不仅仅是做学问的好苗子。你聪明妥帖,周到细腻,这样高才,除了经商,世上有千条万条路等着你走。何必把自己局限在前人画好的圈子里?

江宁是个好地方,以你的本事,在那里谋一条生路,定是不难的。可我还是觉得,你这样一个人,不应该埋没在时局的鸡零狗碎里,就着江南这点烟波过一生。江宁是个好地方,适合终老;但对你来说,太小太小了。

君如君名,文韬武略,何必苟且于乱世?

读书,会党,或者别的什么,你满可以拥有更大的可能性。

你想试试……吗?

白日生



04

云色阴沉,黄昏在天边踌躇,到处都看不见日头,依稀要落雨似的。文韬坐在船头甲板上,手里的账本看了许多时,一页也没翻过去,只顾盯着脚下浑浊的江水。这时候还是清晨,蒲熠星不会在,他有时间自己一个人想些事情。

他脑子里仍然回荡着蒲熠星最后那封其短无比的信。对方的语气太过生动,哪怕只是文字,都仿佛有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想过吗?他问自己,我想过……吗?

大概也不是完全没动过心思的。天下读书人,但凡读过些书,拿横渠四句开过蒙的,哪个不盼望以身许国?不过早些年他年纪还小,又过些年父亲一病不起他扛起家里的担子,再过些年他又在还周伯的恩情……如果不是蒲熠星直白的话把他戳痛,他大概还沉在这零零总总的藉口里,给自己找一些沿着原有轨迹活下去的理由。世道已经如此乱了,他自觉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死,身上的担子又沉,好像根本不可能迈不出那一步,便把人生自弃似的交给命运安排,先是接父亲的班,再接周伯的班,在人世的迫不得已之间来来往往,像一只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可是蒲熠星,唉,蒲熠星。他半是恼怒似的想,蒲熠星就像一只自由的山鹰,路过他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巢。这家伙让他被鹰隼翅膀的反光刺痛眼睛就算了,还非要把他从沙堆里揪出来,让他认清自己有尖尖的嘴,有宽阔的翅膀,或许也可以不追着父辈的轨迹过日子,也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怒而飞入万里。

可是鸵鸟是不能飞的,而郭文韬平生,只有这么一座小小的巢。

你图什么呢?文韬望着河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至今认识也不过半月光景,还都只是依靠单方面的闲谈。哪怕我们很相似,哪怕我们都欣赏彼此,哪怕你确实好得无可挑剔……哪怕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的生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北上,我南下,最多不过见一面也就到了头,梦里的缘分大概过了运河也是要断的。

你辛辛苦苦叫醒了我,非要我到悬崖边上去,要我与你一样走未知的路,然后你再头也不回地走开,把我一个人晾在铁索上摇摇晃晃……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一时间又像是在埋怨蒲熠星,又像是在埋怨自己,又像是在茫然自己的命运。思绪庞杂,他捏着账本,惶然又沉默了。

“韬韬?”是周伯在叫他。文韬回过头去,老人站在他身后,挽着袖子,一副刚点完货物的架势。文韬如梦初醒,连忙道着歉站起来,“对不住周伯,我刚开了小差,账马上算完……”

“不急。”周伯按住他的肩膀,笑眯眯的,“今日不必点货,船马上能走了,不是为这个。”

“船能走了?!”郭文韬先是下意识地惊喜,抬头望了望天,确是一副要下雨的架势,却也不知周伯为什么那么笃定。他于是疑惑道,“那您是……”

周伯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点起烟斗,一老一少坐在船头,脚下浑浊的河水静静穿过货船,流向南方。在自己制造的烟雾里老人缓缓吐出口浊气,一口山东话都显得模糊起来,“你近日有些神思不属,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老头儿活了大半辈子,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

文韬沉默了。他低头,又开始望着河水出神。周伯也不急,优哉游哉在他身边抽着烟斗,苍老的眼睛里闪着水波的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文韬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峻纬在外面,有给您来过信吗?”

周峻纬是周伯的独子,比文韬小上两岁,年纪小却主见大,前些年早早就一个人离了家,走得又急又忙,文韬彼时正为家事操心,连他具体去了哪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概是留了洋。文韬与他是发小儿,虽说多年不见,突然挂念倒也不稀奇。周伯讶异地眨了眨眼,似是不明白为什么问起他,“那小子啊?这些年也就来过一封信,说在加国念什么学,我也没大懂。”

“您不担心吗?峻纬在外面,人生地不熟,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

“我担心什么?”周伯抽了一口烟,云淡风轻道,“我从来也管不住这臭小子,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不会沾染什么外面的坏毛病。只要别拿人命开玩笑,别做有伤义气的事,别的什么,随他去就是了。”

“……”文韬顿了顿,“哪怕是,他把自己的性命丢掉也无所谓吗?”

“我有没有所谓,又有什么关系呢?韬韬,那是阿纬要过的一辈子,不是我这个老头子。”周伯放下烟斗,眼神锐利明亮,“你啊,什么都好,就是缺点阿纬的闯劲。你爹也好,我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人,人家的意见有那么重要么?你自己的人生,还是得听你自己的。”

“但是如果我走歪了路,您会难过。”文韬的声音低下去,“如果我做错了事,走错了路,那不是辜负了您和家父的期望么……”

“你不是为期望才活着的。”周伯说,“韬韬啊,你爹早些年供你去读新学堂,不是为了让你沿着他的路或者我的路再过一辈子。世道和我们年轻时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的世道和我们爹娘时候的世道又不一样。商路本就讲究变通灵活,既然你沿着我们的路走,也并不会得到更好的一生,那为什么不干脆去走自己的路呢?况且你其实已经有打算了,不是吗?”

文韬惊愕地抬起头,“您怎么……”

“谁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周伯的声音在烟雾里显得很愉悦,他已不年轻了,在河上度过大半辈子的身体却仍然健壮而富有活力。这时候他高兴起来,简直又像一个青年人。“你这个孩子啊,看着沉稳,其实什么话都写在眼睛里——不信,你在河水里照一照自己的影子,里面都明明白白的。”

周伯又抽口烟斗,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走了,走时哼着他不成调的歌。文韬仍然坐在水边上,僵住了似的,抬起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眼睛,长久地不做声。半晌他微微俯身探出头去,在河水的波光中望见自己的影子。

他一双清透的眼睛里,闪着明亮无比的光。

蒲熠星到底是多管闲事地试图干涉他的人生,还是在倒影里看穿了他的心事呢?

对方或许只不过是替他说出了他深埋已久的渴望而已。

他忽然又怀疑起蒲熠星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了。不过此刻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扒着船舷,回头喊,“周伯——”

老人回过头来看他,文韬站起身来,仍然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他的眉眼在水的扭曲下锋利起来,加上那双异常闪闪发亮的眼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自己,是蒲熠星。

天光阴沉,有雨欲落。春雷已经在天边闷声作响,河风卷积小船。文韬立于甲板上,脚下晃晃悠悠,他却觉得心中稳极了。

“劳烦您,等到了镇江就把我放下吧。”他笑起来,“我想好了。”

“怎么,镇江?”周伯很纳罕似的,“去镇江做什么?”

“从镇江改道去江宁。”文韬说,“江宁要开办三江水师学堂,现在还在筹建,我现在赶去报考,该是还来得及。我想,给我自己搏一个出路……”

也给我的世道谋一条生途。他在心底把青年人狂妄的话补完。

青色的雨点终于从云里大块大块坠下来,水面上他模糊的脸被涟漪打碎成柔光里的波纹,远远地散进浪涛,飘去更远的大地。水位开始涨起来,他只身在雨幕里立在船头,脚下映着一个似他非他的倒影。他站的那么直,仿佛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堆里的鸟终于展开翅膀,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从鸵鸟蛋里钻出来的,而是和着雷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融入万里风云。

等见到蒲熠星,我要……

我要好好谢谢他。他在倾盆大雨里模糊地想。

 

郭文韬啊,郭文韬。蒲熠星想,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蒲熠星写完当天的信,夜色已经很深了。他静坐许久,觉得文韬那双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了,方才起身到船头去吹河风。他的船几日前刚过了淮河,好像只是过了一条河,山河气象便迅速变幻,南方四月已经是盛春,山东却还带着点寒意。他站在异乡的夜风里,看着岸边异乡的麦田,却不觉得如何陌生——毕竟他在郭文韬的梦里已经见过这些景色许多次。

韬韬,他望着河水,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嚼,韬韬。

月的清辉洒在他眼前的水面上,韬韬多像这抹月亮,蒲熠星想。这个人总那么清,以其赤诚的君子品性待人,哪怕给人提意见,也让人觉不出冒犯。蒲熠星总浑身带刺,他敬撒先生如师如父,可从小到大顶撞冒犯也从没停过,人一说教,他就不爱听;可郭文韬不一样。许是他们太过相似,文韬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却总是撞在他心头最脆弱的地方。

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郭文韬给他的这句评语很准,他不愿走别人走过的路。许是从他迷失在童年那场灯会,与父母离散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也曾如父母所叮嘱的那样乖乖站在原地等人来寻,可从来没有人回头把他找回来。

撒先生待他好极了,一路将他养成现在的样子;可那毕竟不同于亲情,更多是爱才之心与师生情谊。先生比蒲熠星年长许多,有智慧,受过教育;可未婚未育,也没带过孩子,而且多少有些呆气,一门心思扑在生意和学问上,偶尔忙过了头,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从前钧斋的何先生译书之余多少还照管他些,可后来他带着齐岱泽离开江宁,就再也没人关心他吃饱穿暖了。郭文韬羡慕蒲熠星从小念新学,学洋文,活得自由无拘无束;可蒲熠星反而羡慕郭文韬有护着他的父亲和周伯。那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不可想象的人生,循规蹈矩,顺流而下,走传统的路,活得平淡却安适。

他知道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知道文韬骨子里其实一直渴求着改变——这太容易看出来了,文韬的弱点几乎写在他的眼睛里。经商并不是一条适合文韬的路,文韬更适合做学问,这是蒲熠星见他的第一眼就确定的事。郭文韬所要打破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障壁,再往后的路,其实他远比别人更明白自己该怎么走。蒲熠星自觉没有什么功劳,他只是点破了一些文韬早就知道的事。

他写出那封信以后文韬再没有回复相关话题,但他肉眼可见地不再迷茫。他没有告诉蒲熠星他的决定究竟如何,而是开始有计划地沿途买书,坐在船头,闲暇时一本接一本地学。蒲熠星发觉他不经意间与自己越来越像,就连读书时的姿势也如出一辙,有时蒲熠星都会产生错觉,就好像他的灵魂本来就应该住在这一侧的白日里。

文韬一侧的运河开始连续下雨,水位往上涨,船终于能接着往南走了。他们又开始在两艘船上不停漂流的日子,时间仿佛猛然加快了流速,距离两艘船相遇的时间越来越近。文韬的问题已经在运河上得到解决,而蒲熠星反而陷入不可知的迷惘。

文韬说得对,他深夜里趴在船头望月时想,他的离经叛道,乍一看惊世骇俗特立独行,可实际上仍然缺一个确切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想要救国救民,找出路,做“不一样的事”——可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决定了要去京师大学堂,却连学什么,怎么做都没想好。

他有一腔热血,有少年的理想,却少些温和平静的思量。或者说,他本以为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文韬几句话轻飘飘地打下来,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考虑过了。

文韬问他,“阿蒲,你所反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答不上来。

文韬又问他,“阿蒲,你念书,拿文凭,然后呢?这世道里,一张顶级学府的新学文凭,去不了衙门,做不成生意,护不住乡民,又于你的志向有什么用呢?”

他只有沉默。

文韬说,“阿蒲,我以为这些事你应当比我清楚。”

他更加惘然了。

他越来越惯于在夜晚听河风,看月亮和月亮的倒影,看河边影影绰绰村镇的灯火。这世上的生灵有千万种,好像只有他一个浑身比刺猬还扎人,肚子里全是智识,却只会拿刺儿对着世界一同乱扎,不知道滚到哪里才能露出肚皮。而文韬就是月,不论他是个什么东西,总轻轻地笼罩他的刺儿头和锋利,并不磨平他,也并不被他所伤。月光只是安静地挂在天上,照出他无用的锐利,也为他照一片窄窄的前路。

他并不知道那前路究竟指向何方,但刺猬想跟月亮聊一聊。

 

蒲熠星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郭文韬,而文韬也开始常常在白日里念起蒲熠星的名字和模样。他们如往日一样走在水上,偶尔在陆地的在街市和商帮之间穿行,忙忙碌碌过各自的生命,夜晚再去看另一个人的人生。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也什么都不一样——逐渐摞起来的信纸,熬得越来越晚的夜,越来越长的信,越来越亲近的口吻。他们谈论一切,谈论家乡、亲友、时事、思想,谈论彼此的生命,也袒露自己的弱点。他们不再执着于追究双面梦的缘由,而是坦然地接受,隐秘地期待着下一个梦境的到来。

终于在焦灼的等待里,在终于一日接一日温暖起来的北方的春风里,他们同时在一个清晨醒来,然后发现,济宁港就在自己前方了。


-tbc-


一些可能需要的注释:

*废漕令,清政府于1901年颁布,正式停止运河漕运。其实我不知道废漕令之后运河漕运是个什么情况,试图查资料也没有查到相关……所以就胡编乱造了,就让我们假装运河这个时候还可以顺利通行吧!(。

*度娘说,从通州到杭州乘船其实全程大约只需要十七天。但是十七天显然不够这两个人聊天的,他们花了两年才聊成三票友谊,十七天怎么够呢!于是强行让文韬的船在中途停了很久,给他俩延长了一点点……好吧,是很长时间(。设定里没有详细说明,但他们在济宁面基(?)之前大概就走了一个月左右……

*《经济统计学》是当时京师大学堂的官方教科书之一,信息来源于论文《京师大学堂教科书编译研究》。

*康南海,既康有为,维新变法先驱;张香帅,即张之洞,时人称其为张香帅。张之洞一手筹办了三江水师学堂,后来几经演变,成为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后来成为北京大学这个应该不需要说了吧(......


一点碎碎念

--在老福特爬墙爬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这是第一次真的有想法,给一对cp写东西交党费......常年硬盘文选手是第一次往外发东西,紧张搓手,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一定指出!

--下篇稍后放送~如果可以的话,想看到一些评论=w=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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